二十一世纪初,我读硕士研究生时,赶上高校扩招。我们这届硕士研究生,招了二十多人,创下历史系建系最高峰。后来历史系与其他院系合并,成立梁大社会与历史发展学院,但历史学继续高歌猛进,也是梁大唯一入选国家重点学科的文科专业,享有盛誉。
这些成就,都与导师容焕余有着密切关系。
导师学历不高,不过专科毕业。他曾在中学教书多年,因学术优异,短暂被调入梁大,旋即被打成异己分子,下放甘肃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,他重回梁大,著书立说,大放异彩,几乎以一己之力,独撑起梁大中国史的学界地位。
二十多年了,依然难忘那一幕。“现代历史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”,是硕士研究生一年级的必修课。秋天的下午,天高气爽,窗外的梧桐树摇曳,教室走进一位头发花白、腰杆笔直的先生。阳光从窗子爬进,金粉般在那人肩头散去,为之笼罩上一层神秘感。他又瘦又高,整个人有出鞘之剑的挺拔感。特别是他的眼,激情中有淡泊,理智之余又含戏谑,让人捉摸不透。后来我回想导师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,总觉得真正的历史学家,就该如此。
导师从兰克、卡尔的现代史学讲起,讲到吉本的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,再讲到布罗代尔、拉杜里等年鉴派史学家,以及海登·怀特的后现代史学。他还从梁启超的“中国现代史观念”讲起,从胡适、傅斯年讲到顾颉刚、吴晗与翦伯赞。他带有安徽亳州的方言,我们听来吃力,但他嗓音洪亮,穿透力强,教室回荡着他慷慨激昂的声音。
我们听得入神,下课铃响了,也没人关注。大家鸦雀无声,全神贯注地听着年过半百的导师,讲治学理念和亲身感受,生怕打断了他。
历史是什么?导师打住,目光炯炯地盯着所有同学。
答案五花八门,导师摸了摸下巴,说,历史是由血、火、人类的罪行和愚蠢组成的。
底下炸了窝。大家议论纷纷,几个学生跳出来,和导师辩论。有的说历史是进步的,有的说历史是循环的,导师淡淡地说,你们还年轻,有热情,但现实和理想有差距。后来我们晓得,那句话是历史学家吉本所说,导师言来,似有无数创痛体验。
导师说,以学术为业,是一条艰难之路,没有鲜花与掌声、美女与金钱,我们更多面对的是孤独寂寞,还有就是贫穷,“穷酸书生”,说的就是我们这些人!
大家哄堂大笑,晓菲插话说,您可不穷酸,您是著名专家。
导师没再辩解,在黑板写下一行漂亮的粉笔字,说,送给大家,诸君与我共勉。
我和谷墨是同桌。我们都非常激动。谷墨敲着桌子,瘦长的手指,紧张得发抖,我问他怎么了,他喃喃地说,学者当如是!有此师为榜样,此生足矣!
导师和蔼,如果不是课堂,也肯讲笑话。晓菲缠着导师,说讨教学问,最后却是让导师给她打高分,每次都是谷墨和程济出风头!她噘着嘴,扮着楚楚可怜,让导师无可奈何。我们不努力,他也发火,可女同学们有武器,就是泪水。只要被导师批评,晓菲就开始抽泣,最后变成梨花带雨的模样。导师便悻悻打住,说,这样不行的,女孩也要用功!
导师喜欢带我们爬山。小山在学校后面,不高,也不秀美,山上树木繁盛,山顶有小广场,是广场舞爱好者的圣地。登山活动,常安排在周六下午,那往往也是学术交流会。导师让我们每月上交读书笔记,也出题目让我们辩论。小广场就是辩论现场。有时导师也变得沉默而严肃。一次,他指着广场旁一个小凉亭,说,我被梁大的学生批斗,就站在这个地方。
凉亭很普通,在山的高处,有青石板,踩的人多了,光滑平整,看不出什么坑洼。
很多年过去了,我依稀记得,导师说那句话时的样子。他的眼神有些荫翳,山上的树木,将层层影子投下来,遮住了台阶,也遮住了他的眼。他当时看到了历史,却不能预见未来我们各自的前程。我硕士毕业后,分配到省史志办。史志办崔主任,对我百般打压刁难。我不拍马屁,也不送礼,还给他提了不少意见。他把我看作眼中钉。二〇〇八年,我辞职到上海,报纸、出版、电视台都混过,一事无成。
二〇一一年,我重拾当年的写作爱好,网名是“磨牙的树懒丹”。我写穿越历史网络小说,业绩一度不错。网络作家压力大,每天更新万把字,我很懒散,总断更,粉丝封我为“东厂丹公公”,有的甚至开骂。我气不忿,又做了自媒体,在视频网站讲中国史。我的口才还行,文案自己写,也直接讲自己的书。七混八混,也搞到点钱,在上海买了个小房。就是整天瞎忙,婚姻耽误了,晃来晃去,也到了四十大几岁。
我不在乎,痛快就好,只是无颜面对导师和同学。
也无所谓,我只和谷墨要好,这些年了,我们一直没断联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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