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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坊 | 孙颙:未上桌的盛宴

   日期:2025-07-30     作者:caijiyuan    caijiyuan   评论:0    移动:http://mob.kub2b.com/news/829.html
核心提示:未上桌的盛宴孙    颙  同样闻名海上,同样应者云集,本故事讲述的三位投资圈名人,其人生轨迹,风马牛,不相及。  韩先生

未上桌的盛宴


孙    颙


  同样闻名海上,同样应者云集,本故事讲述的三位投资圈名人,其人生轨迹,风马牛,不相及。

  韩先生,本名韩先云。在上海滩股市混出了名气,一些股民粉丝的眼中,他是神一般的存在;何时被尊称为韩先生,难以查考。这称呼的尊贵,在上海街头,是可以查出来历的。大半个世纪之前,青红帮的大佬,也被称为某先生。如此说,绝对不是什么暗示。不,韩先生并非捞偏门的黑道,是正派的股评家,经过考试获得证书的财经人士。称他韩先生,纯属尊敬,传说,经他的言语指点,曾让输得一塌糊涂的小股民重生。假如称他韩老师,太普通,因此韩先云合乎情理地变成了韩先生,不少人见着他,正儿八经,边称呼边鞠躬。韩先云很受用,微微一笑,点点脑袋算作回应,感受着成功者的喜悦;那般快感,不亚于刚刚买下的股票,穿云箭似的上冲。

  二十几年前,二十多岁的韩先云,是印刷厂的班组长。比芝麻绿豆小得多的官,手下只管着几名工人,却是精气神十足,在喧嚣的车间里行走,归他管的,不归他管的,都客客气气叫他韩师傅。他快快乐乐伺候着印刷机,看着雪白的平板纸,从右面钻进机身,打左面重新冒头,便印上了清晰的文字或者图画。高中毕业,他接替父亲进了工厂,收入稳定,福利也过得去。他想,自己会和父亲一样,在印刷机旁边安然地过上几十年。而这愉悦的心态,多多少少,与隔壁的排字间相关。那里,清一色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,印刷技校毕业后进厂的居多。高中毕业的韩师傅,文化上高一头,出名的能干与聪明,加上挺拔的身材,无疑是小姑娘们的梦中情人。韩先云很在意女孩们的目光,在忙碌的当口,背后有偷偷飘过的青睐,那甜美的滋味,难以用文字描述。

  不过,人心呢,又常常不知足,这山望着那山高,韩先云的注意力,没有认真停留在那帮小姑娘身上;排字车间,新来了几位实习的女大学生,其中一个,白净的圆脸,个儿高挑,文文雅雅,在灰蒙蒙的车间里,如百合花,炫目地盛开着,卓然独立。在车间里,主任带着大学生们转一圈,来到韩先云的机床旁边,主任随意介绍的时候,韩先云一眼就喜欢上叫田霞的姑娘。之后,只要在厂子里远远瞥见女孩,他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追上去。正面不敢多瞧,看看线条清晰的背影,也是愉快万分。夜里做梦,也常撞见这位田霞的倩影。他晓得自己确实在做梦。人家不过是蜻蜓点水,来厂里实习两个月的大学生,与自己根本是两路人。可是,年轻人,谁没有做过白日梦呢?

  那天午餐,食堂里一如往常地喧哗,飘荡着饭菜的香气。韩先云坐在角落里,安心地啃着酱鸭腿;本食堂厨师做酱鸭的本事,远近闻名,那汁水黏在手指上,让你忍不住去舔。韩先云正津津有味地舔着两根手指,有人突然走到他的桌子前,亲热地叫了声“韩师傅”。不用抬头,他就知道是谁,顿时慌乱起来,放下了舔到一半的右手。田霞才不管他的窘相,大方地在他面前落座,把一盒餐具搁在酱鸭盘的旁边。韩先云的双眼立即探照灯似的在餐厅里巡视,他相信,他的许多兄弟们正不怀好意地窥视着他与女大学生突然的餐叙。田霞并不在乎四周的目光,她缓缓扒拉一口蔬菜,说:“韩师傅,今天特意向你告别,感谢你的关照,我们的实习结束了。”早上,就听说学生们要走,心中暗暗不舍,如此慎重地告别,倒出乎韩先云的意料。他做过许多与女孩有关的梦,梦里的交集,只有他独个儿知晓。明面上,在厂子里,他们难得说话,要说关照,也是躲躲闪闪,比如说,下班时候,似乎偶遇,在水池旁教她如何洗去手上的油污,以免伤害她那纤纤玉指。韩先云赶紧咽下嘴里残留的鸭肉,咕噜道:“好,好,实习结束了,该去出版社了。”田霞突然说:“韩师傅,大家都说你特别聪明,你应该去考大学啊!”韩先云知道女孩的好意,临别之际,她特意如此建议,让他心里一暖,对方眼里,有他的位置。他又何尝不想再去读书,至少,从大学毕业,就不比女孩低一头了。不过,他顶替父亲进厂,工资已全数交给母亲,应付全家过日子。他含糊地道:“谢谢你,我会好好考虑考虑。”这样的回答,纯属敷衍。他内心的苦恼,不可能向女孩和盘托出。他们原本是两路人,住在西南高档地区的女孩,不会晓得贫寒之家的滋味。他知道,从今往后,他们就是天各一方了,早点清醒,方是解脱。


  实习的大学生们离开了,韩先云黯然失魂,过了一段心不在焉的日子,连食堂里喷香的酱鸭也味同嚼蜡。有时候,他正要舔手指上的汁水,恍惚之中,觉得女大学生飘然过来,马上慌张地放下油腻腻的五指,在工作服上擦擦,随即恍然大悟,又是在白日做梦了。假如事情仅仅演化至此,韩师傅早晚会摆脱忧郁,重新挺直腰板,毕竟排字间那么多清纯的姑娘,撤去田霞光芒的遮蔽,总有人脱颖而出,能够照亮韩师傅炯炯的双目。可是,更可怕的重击,不知不觉向他逼近。厂子里纷纷传说,大改革开始了,铅印系统全部淘汰,排字车间的姑娘们整体下岗,丢掉摸惯的铅字,如花的年龄,早早沦为待业女工;聪明一些的女孩,选送学习电脑排版,其余的,出路尚难预测。对于印刷机上的韩师傅他们,前景尤为堪忧,所有的铅印设备都要出空,腾出地方,等待新式彩色印刷设备入驻,还都是电脑控制的新玩意,老工人们哪里操控得了。何况,那新式的高速印刷机,需要的工作人员非常少,韩师傅们的饭碗,将无情地被彻底打碎。

  车间里的工人们,个个心中发慌。有人愁眉苦脸地问韩师傅,朝夕相伴的铅印设备要拆除,废铜烂铁般处理了,有的搬到乡镇企业,有的干脆卖给废品站,我们今后日子怎么过?韩先云学历高些,又精明能干,历来是工人们的主心骨,眼下的局势,却超出他的视野,看着平日里只知埋头干活的兄弟们,他一句也答不上来。愤怒的工人们开始酝酿上访;厂里解决不了,就到局里去,局里解决不了,还有市政府,凭什么,一声改革,就要砸了大伙儿的饭碗?厂长担心出事,先来安抚韩师傅,说上面正考虑下岗后的再就业,比如新开许多书报亭,允诺道,指标下来,首先安排像韩先云这样的业务骨干。韩师傅一口回绝了,他哪里会与自己的兄弟抢饭碗?

  铅印车间,渐渐变得空空荡荡,新的活儿,都停止下发了,存货送出去,后续部队断档。没有纸张车碾过路面的噪杂,没有工人用劲推车的嚷嚷,往常,那车上是火红的刚刚浇出来的锌板,炫目炽热。末了,为了节约,车间里的电闸,被冷酷地关闭了,到了下午,室外的太阳没了力气,庞大的车间,便沉入灰蒙蒙的阴郁之中。

  韩先云躺在自己管理的印刷机旁,躺在昏暗的光线中。其他工人,都被叫到饭厅里开会了,说是局里下来一位处长,向工人们解释,为什么必须淘汰铅印设备。韩先云不愿去,平日里,看书看报,他知道那些大道理,参观外资企业,见到过四色八色的彩印设备,自己伺候的铅印机械,是爷爷辈留下来的,自然没法混下去。道理都懂,他只是不舍得,只是心疼,疼到心的深处,疼痛,在那里扎根,想拔也拔不出来。心中一片茫然,看不清今后的路。生活,原来是清爽的河流,风平浪静,却流淌得有滋有味。每天进出厂门,听惯了“韩师傅”的叫唤,今后怎么过,到街道里和大妈们一起粘纸盒?

  不知道躺了多久,想得脑瓜发疼,也没想出好主意。听说,会议之后,拆设备的人就要进场,韩先云不愿动,就躺着吧,要拆要搬,听便,把他一起运走,运到乡镇企业,给口饭吃,也行!

  他在幽暗的光线里迷糊起来,正要沉沉睡去,突然听得有人高声喊着“韩师傅,韩师傅!”中气十足,冲进了寂静的车间。那个熟悉的嗓门,他知道,就是局里下来做工作的印刷处处长——管上海大小印刷厂的官。韩师傅没有去听报告,正是想躲闪这位熟悉的处长。两年前,是他给韩先云发的劳模证书,当时,他们谈得很愉快。韩先云敬重这个官,他并非一直坐办公室的,早年,是钢铁工人中的标杆。处长边嚷边朝韩先云走来,他来过多回,知道哪里是韩师傅的机器。韩先云无奈,知道躲不开,懒洋洋坐直了身子。车间里黑乎乎的,处长冲过来,近在咫尺,才发现了韩先云的身影。他伸手拍拍韩先云的肩膀:“唉,你躲在这里,我急得要命,事情太多,走之前,非得看到你不可!”韩先云闷闷地说:“有啥好看的,下岗的!”处长说:“你不愿接受再就业安排?”韩先云鼻子里哼一声:“那机会稀罕,让兄弟们去吧。”处长拍拍他的肩膀,“够义气!我还要赶去别的厂子,只是想过来说一句,办法总会有,不要灰心,明后天,我再找你细谈!”处长确实火烧火燎的,说完几句,转身就走。他有这份心,多少给了韩先云一点安慰。处长走出几步,忽然转身,举起手臂,高声喊道:“你的心思,我懂!我们钢铁厂,十几年前就尝过这味道,宝钢建成了,我们那些老得没牙的炉子还有活路吗。所以我去学了会计,考出了上岗证。韩师傅,你还年轻,振奋起来!”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车间里嗡嗡地响,一会儿,就跑得不见了身影。

  韩先云黑着脸,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工厂,顺着暮色里的街道,慢吞吞往家里走。这条路,他走了无数回,为了省那点车钱,他从来不坐公交车,今后,也许没得走了。“振奋起来?”他心里苦笑,振奋到哪里去?像处长那般学会计?他粗心,算不清账本的,口袋里的钢镚,也常常丢掉。他迷茫地抬起脑袋,看见了街对面的一处门面,证券交易公司的门面。这些年,他的工资全部交给家里,只留下劳模和先进的奖金,在证券交易账户里进进出出,赚点小钱,换两杯酒喝。他心中忽然一亮,一个决定命运的选择,在那一刻潮水般涌起,从胸口冲进了大脑。厂子里不是说,假如选择离厂自谋出路,可以拿一笔补偿吗?把补偿费拿来专职炒股,凭自己积累的经验,加上不算笨的脑袋,也许可以养活自己!他是说干就干的性子,果断利落,马上转身进了一家书店,挑了两本讲证券交易的书。行啊,处长当年从炼钢工人转行,做会计慢慢出息,他不妨壮起胆子,成为小本经营的职业炒股者。不贪,每年将本钱增值百分之二十三十,复利上升的力量,是他这位高中生知晓的奥妙。

  后来闻名上海滩的股评师韩先生,在这个暮色苍茫的傍晚,在行人稀少的街头,由愁眉苦脸的下岗者,无声无息地蜕变。是龙或者是虫,无须提前定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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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整个春节,上海诸多股民,津津乐道的话题,是X的归来。X,是一家老股票的代号,三年多前,因为业绩连续亏损,且有其他不规范的劣迹,被管理部门强制退市。一千多张日历翻过去,据说X股重整得焕然一新,将风光地重新上市。退市老股,恢复上市,不是头一回。这个X股,有啥特别?事儿闹得股民们没法安心过节,聚会的餐桌上面,只要提及X 的大名,立刻引发七嘴八舌的争议,连上好的菜肴,也失去了引诱味觉的魅力。秘密说穿了,就不稀奇。这个X股,参与重整的大股东实力强大,也许蕴藏着巨大的财富机会。做股票的人,遇到难得的发财良机,自然个个眼睛发绿。三年多前,X黯然谢幕的一刻,股价跌光,在一毛大洋处挣扎。现在,据说引入一众大佬做股东,置换进不少优质资源,开盘价便引发美丽的幻想。再说,重新上市之初,股价涨跌不受限制,那就更加不得了。开盘价五元还是十元,被资金疯狂推到哪个位置?股民们人云亦云,各执己见,吵得不可开交。想火中取栗者不少。在退市前买入者,盘算的是在什么位置抛出,大赚一票;目前手头未持有X股者,在羡慕持股者幸运的同时,细细计算盈亏概率,想以合适的价格于二级市场买入,赚取后半段的利润。

  关于X股的定价问题,屁股安顿的位置不同,也就吵不出结果,把好端端的春节聚餐都毁了。头疼的资深股民,便想到了要去咨询权威。好些人不约而同,首先想到的名家,这些年风头正劲的股评师,便是当年的韩师傅,如今的韩先生。有知情者,还爆出一个秘密,说三年多前,X股灰溜溜退市的时节,被全市场嗤之以鼻的那会儿,韩先生在最低价大笔吸筹。到底买入多少,那是天机了。按韩先生的体量,不会是三瓜两枣。想想看,一两毛的股价,花上两三万,可以将多少股份收入囊中?韩先生真个是神人,他不发大财,老天也会叫屈!遗憾的是,素来爽直的韩先生,对此事讳莫如深,前去打探消息者,个个铩羽而归。问此股可以炒到什么价位,韩先生摇头,“看不清啊!”至于问他持有多少X股,他瞪瞪眼睛,高高扬起了下巴,那种轻蔑的神态,是警示你的愚昧:你打探如此隐私,与询问人家的夫妻生活,有什么两样?

  在瑞金路的一幢大楼里,韩先生有间办公室,或者说会客室。他是出名的公众人物了,求见者络绎不绝,去家里是不方便的,咖啡店又太噪杂,私密性也差,设立一处办公室,雇个秘书助手,与韩先生的身份相符。为了避免无端的好奇,提前声明了,韩先生的秘书助理,虽然是年轻的女孩子,长得青春温婉、曼妙动人,不过,她也姓韩,是韩先生的亲侄女,大学毕业没有工作,投奔到韩先生的大树之下,混碗饭吃而已,绝对没有其他猫腻。

  韩先生喜欢睡懒觉,多年的习惯,每天夜里复盘,仔细分析当天的交易盘面,子夜过后才会入睡。那个习惯,与时差颇有关联。中国这里的午夜,正是大洋对岸华尔街的交易员们神经兴奋的当口,看美国股市情况,是韩先生的必修课,那里的一举一动,直接影响第二天亚太的金融交易。韩先生一般睡到九点起床,打开电脑,准备接收当日行情,边打量屏幕,边吃一碗老婆准备好的面条,再慢吞吞喝壶清茶,等十点半之后,每日开盘后行情走稳的当口,他才不慌不忙出门,健步往瑞金路的办公室去。在此之前,有来访者,或者有电话进来,都是侄女应付了。有人好奇地问过韩先生,你如此笃定,不是一直盯盘,假如你散步的当口,行情风云突变,怎么办呢?韩先生呵呵一笑,“哪有如此多的风云突变?该来的,不该来的,自有因果而已。”那副神态,不像在股市里拼拼杀杀的,倒有点脱凡问禅的味道。

  韩先生踏进房间的时候,小助理正忙着打电话,见他进门,赶紧放下电话,起身道了声:“韩先生,早上好!”在这间屋子里,韩先云不准侄女称他叔叔,像其他来客一样,只叫“韩先生”。

  按惯例,韩先云在查看记事本时,小助理已经为他打开电脑,端上了热茶。记事本上,写着“胡先生两次到访,询问韩先生过来的时间。”韩先云呵呵一笑,问小助理:“他过来两次啦?说什么了?”女孩摇摇头,“没讲具体的,只是希望快点见到您!”

  瑞金路的这幢楼,主人是一位地产大亨,他对金融业兴趣浓厚,金融圈的名人来租房,格外优惠。除了韩先云,还有好几位分析师股评师在这里安营扎寨。胡先生,人称胡大嘴的,与韩先云搬进来的时间差不多,算是老邻居了。他获得“胡大嘴”的美誉,源于滔滔不绝的演说风采。韩先云属于金口难开的性格,别人问十句,应付一两句而已;胡先生反着来,只要有人开口求教,问一句,他长江大河般说上半小时,虽多半属于不着边际的唠叨,其间还是夹杂着若干真谛,就看求教者的造化,能不能沙里淘金,把那几句真谛打捞起来。胡大嘴与韩先云性子差异巨大,按理谈不拢,做邻居,顶多点头打招呼客套一番。他们关系密切起来,与这个退市又返回的X股,有莫大的牵连。

  数年前,初夏的上午,韩先云刚刚到办公室,听见走道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吵闹。这幢楼,租客都是有身份的,平日里,安安静静,连高声喧哗都听不到,何况这种菜场里才有的噪杂。韩先云问小助理,出啥事了?女孩道,胡先生的客户吵上门来,说是要他赔钱。韩先云又听了一会儿,那势头越发凶猛,还有狠话不时冒出,似乎在威胁胡先生,要取他一条胳膊之类的疯话。韩先云皱皱眉头,他素来不爱管闲事,不过,那里闹得太厉害,同一层,楼道拐个弯而已,装不了傻,自己与胡先生多少算个朋友,只得走过去,想劝劝,充当和事佬。

  胡先生坐在大班椅后面,虎着气鼓鼓的脸,眉毛以下,涨得通红,拿着折扇的手,神经质地抖动。韩先云晓得,他未必怕对方粗鲁的威胁,朗朗乾坤,不是旧上海滩黑道嚣张的岁月,那个坐在沙发上咆哮的汉子,如何敢真的动手?胡先生,胡大嘴,在股市里算个名人,这般吵闹,声浪几乎震碎窗玻璃,让他丢脸啊。沙发上的汉子,一脸黝黑,据说,是西北过来的煤老板,卖煤卖得财大气粗,又想到上海股市碰运道。之前,他曾求到韩先生门下,说韩先生是股市神人,他出本钱,韩先生花心思,赚了钱大家分。韩先云在工厂里多年,几千人的大厂子,各色人等,见得多,几句话一说,就晓得这汉子不仅外表粗鲁,内心也厉害,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。韩先云才不会贪图他的钱财,招来麻烦,便找出无数的理由,谢绝了汉子的邀请。后来,听说是与胡大嘴签了合作的条约。

  煤老板做了充分的准备,才雄赳赳打上门来。厚厚一叠打印纸,是交易的详细记录。他见韩先生进门,模样客气了一点,装得可怜巴巴,“韩先生,你是大佬,你给评评理!我每个月给胡先生的钱从不拖欠,他倒好,半年工夫,让我账上亏了几百万!”他拍打放在茶几上的打印记录,拍得啪啪响。

  胡大嘴用折扇一指,“好啊,白纸黑字,清清楚楚,我有没有瞎搞,听韩先生一句话!”这位胡先生,早年是报社的财经记者,风流倜傥的公子,觉得做记者赚不了钱,才下股海折腾。他与煤老板理论,嗓门占不了上风,有点秀才见到兵的味道。韩先云的出场,算给了他退后一步的台阶。

  双方如此一说,球踢到韩先云脚下,他只好硬着头皮管管。他拿起交易记录,细细翻看几页,到底是在股市摸爬滚打多年,立刻明白了引起冲突的端倪。

  胡大嘴挑选的股票,均属于猴性十足,喜欢上蹿下跳折腾的。看样子,他想用煤老板的雄厚资金搏一搏,为客户赚大钱,自己也分一杯羹。当大势好的时候,这类股票确实容易赚钱,传说中的股神,一年翻几番的,常喜欢操作它们。不过,大势不好的时节,危险明显增大,猴性的股票,亏起来如雪崩般毫不留情。这种关头,操作的节奏,性命攸关,随时止损止盈,才不会深深掉进泥坑里。胡大嘴与煤老板的合作方式,一方下达买卖指令,另一方自行买卖。胡大嘴之所以不愿直接操盘,当有自个儿盘算,既是为了合规,监管层抓不住辫子,也为了容易与煤老板分清职责。精明的算计,却留下了时差的隐患。实盘中,当胡大嘴发觉盘面不妙,着急地发出指令:“现价卖出!”煤老板可能看到消息晚了点,也可能不舍得立即割肉,稍稍迟缓,形势已经大变,等到咬着牙手忙脚乱赶紧抛售,八九是落到了地板价。如此多次折腾,几百万元从屏幕上消失,也就毫不稀奇。

  韩先云放下一叠交易记录,把上述想法,云淡风轻地娓娓道来。他的话语,没有偏袒哪一方的意思,说得四平八稳,却着实拎出了要害,加上多年在股市交易中积累的威望,不由人不服。

  胡大嘴挑出对自己有利的分析,“韩先生讲出了关键,我让他现价卖出,他立刻动手卖,哪里亏那么多!”

  煤老板不服气,“你说现价,没有具体数字,我啥时看到,都是现价,你滑头啊。”

  韩先云说:“交易没有后悔药。你们再争,输掉的钱也回不来。我看,多吵无益,想想后面的路。”他抬头瞧一眼墙上的挂钟,刚刚过了十一点,便建议道:“两位朋友,这种猴性十足的票,日内波动剧烈,每天做两三个点的差价,耐心搏回来,是可以操作的。像你们现在持有的票,我熟悉的,上午收盘前,往往在高点,你们考虑出手啊,下午两点半之前,是低点,再买回来就是。”

  他这番话语落地,胡大嘴立刻拍手叫好,煤老板将信将疑,却也不得不点头赞叹,毕竟韩先生股市神人的威望,在天空高罩。这一来,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,立刻偃旗息鼓,凑到了胡大嘴的电脑前面,紧张地巡视着屏幕,按照韩先生的指点,想在中午收盘前,找个高点,将股票抛了。

  韩先云见风暴暂时平息,淡淡一笑,转身退出了是非之地。


  韩先云帮个大忙,为胡大嘴解了燃眉之急,他心存感激。或许为了报答,隔日,他特地跑到韩先云房间,神神秘秘地说,X股要退市了,你关注关注。韩先云诧异,X股的持有者们,热锅上的蚂蚁,排队从跌停板上向外逃跑,有啥好关注的?胡大嘴继续神秘莫测地眨眼,建议韩先生仔细去看X股的股东资料。他这么一说,韩先云好奇起来,便在电脑上细细查询。果然,看出了奥妙。十大股东中,背景深厚、实力强大的有两三家。韩先云兀自一惊。凭多年的经验,意识到其中蕴藏的玄机。这些实力股东,不会甘心手中的股票沦为废纸。他们很可能出手翻盘。趁X股退市之际,中小股东人心惶惶,便宜地收集股份,然后注入资源,重整后上市,咸鱼翻身,狠狠赚票大的。韩先云不由兴奋起来,他反复盘算,不想放弃绝妙的发财机会,便凑出一笔资金,在X股最后的交易日,股价惨不忍睹的当口,即将归零的当口,不声不响,买进了五百万股。

  韩先云明白,胡大嘴提示自己关注X股,他自然早就了解得底朝天,说不定与其中的大股东有密切的关系。自己买了五百万股,期望发笔大财,胡大嘴买的更不会少。具体的数字,谁也不会挂在嘴上,谁也不会向对方询问。这两天,他们见面时,仅仅会意地一笑,那个注目礼,心照不宣,是恭喜一起发财的意味。韩先云明白,胡大嘴一早寻他,八成与X股有关系。莫非,他希望着报答?喝水不忘掘井人,韩先云不会少了礼数,到兑现那天,自然想个合适的法子,重重感谢一番。毕竟,没有胡先生的提醒,韩先云不会去关注那个倒霉的退市股。

  韩先云踱进胡大嘴房间时,对方正忙着对付整套的紫砂茶具,把普洱茶洗了两道,端起杯儿,得意地品味着浓郁的茶香。见韩先云过来,他马上指点小小的紫砂杯,“韩先生啊,来来,一起尝尝,正宗的老茶!”

  客随主便,韩先云在沙发上落座,接过紫砂杯,徐徐饮着色泽醇厚的茶水,静静等待主人开口。果然,两小杯茶汤下去,胡大嘴开始发话:“韩先生啊,X股重新上市,你我都要发财了。”

  他们从未明说,各自买了多少X股,也不用细究,他们这身价,不出手罢了,看准了的,要投,都是重头戏。韩先云笑笑:“要感谢胡先生的,当初,还是你一句话,提醒了。”

  胡大嘴摆摆手,“我们不客气,互相帮忙而已,靠你自己的悟性功德。”此人大大咧咧,义气蛮懂。“韩先生眼力厉害。你估估,X股重出江湖,什么价卖出合适?”

  别人问,韩先云都是沉默不答,对胡大嘴,没法装糊涂,他说:“按公告的重组情况,每股五元左右,比较合理,市场炒作,那就难说了,到十元,也是可能的。”这笔账,韩先云算过多少回了,当初的五百万股,花了五六十万,三年而已,重新上市,到了几千万,这样的发财机会,韩先云也是头一回逮住。

  “低估了,低估了。”胡大嘴呵呵笑道,把紫砂杯里的茶汤全部灌进了宽大的嘴巴,“你那个估价,没有把市场的情绪放进去。你想想,重新上市,像新股一样,前几日上不封顶,多少刺激?再说,装进那么多新的资源,想象空间无限,无限!”他肯定地强调了末尾的字眼。

  韩先云不由反问:“胡先生的意思,估价到多少?”

  胡大嘴压低了嗓门,“你预测的股价,翻上两三倍,都还不止啊!”

  韩先云心里兀自一惊。他觉得,胡大嘴与此股的关系,深不可测。当初,提醒自己研究股东,大约是掌握了某种内情。眼下,恢复上市,他知晓的,绝对不限于公开的资料。按胡大嘴的说法,自己手里的股票,上亿都打不住。韩先云不由得一晕,手中的紫砂杯,险些把持不住。在股市里拼杀二十多年,起伏坎坷,经历丰富,忽然遭遇如此泼天富贵,也容易惊恐。韩先云稳稳情绪,努力云淡风轻地道:“没那么贵吧,这股票,毕竟大病方愈,还得调理。”

  胡大嘴嘿嘿笑道:“平日里,都是你韩先生看得准,碰到这种成妖成仙的,就不是常理可说。”他凑近韩先云,悄声道:“有大佬,想利用此股的朦胧趋势,调动市场的想象力,大做一回。我刚才说的数字,还是第一目标,真正想达到的高度,还可以翻上一番!”

  韩先云瞧瞧他,觉得他在说梦话。再翻上一番,炒到五十六十?太可怕了。韩先云摇摇头,“过头了。”

  “此时不搏,更待何时?”胡大嘴信心满满地道,“一辈子一遇的机会,如何放过?你韩先生做交易,向来稳当,我们都佩服。这回不一样,你听兄弟我一次,我们携手做,大佬那一面的关系,我摆平,无须韩先生出头!”

  韩先云纳闷:“携手?怎么做?”

  胡大嘴道:“其实简单,我不说抛,你韩先生就持仓不动。你韩先生的名望,足够成为定海神针,知道你稳坐钓鱼台,一众散户,都不会抛,保证炒作的一方,顺利实现目标!”

  韩先云摇摇头,“不妥吧,像是联手操控股价,追查起来,吃不消。”

  “韩先生不是书生,胜似书生,嘿嘿,书生气啊。”胡大嘴笑道,“我们兄弟私下说说,不需要韩先生任何动作,天皇老子也找不出毛病的。”

  韩先云着实犹豫。巨大的利益在眼前召唤;梦中也没有想象到的财富,阿里巴巴传说中的宝藏啊,X的股价,真是达到胡大嘴讲的目标,自己手上的X股,价值可以超过两个亿,巨富,正在悄悄朝他靠近。韩先云向来谨慎,二十多年的金融交易,从没有踏过红线。这一回,听上去好像没啥风险,他只需要默认,无声地认可,安静地等待天上落下的馅饼。哪里是什么馅饼,金光灿烂的大片云彩啊。

  从沙发旁起身时,面对胡大嘴期待的眼神,他微微点了点头。给胡大嘴的感觉,韩先生点头为认可,已经默许了双方的合作意向。


  韩先云走回自己的房间,侄女不在那里,桌上留下一张纸条,说是有人请她午餐,很快回来。韩先云心里叹道,女孩儿正是花儿盛开的年龄,最好的季节,有人追难免。他想,在这个岁数,他整天只知道伺候印刷机,爬上爬下劳作。纸条上的第二段话,却让他一愣,“田霞女士来电话,有重要事情商量。请速速回电。”后面写着回电号码。

  几年前,通过圈内消息的传播,韩先云已经晓得,当年的女大学生,也进入了金融投资的行业。大学期间,田霞学的专业,是金融和贸易,那年在印刷厂实习完毕,去出版社做了财经编辑。听说是投资公司老板欣赏她的才识,把她从出版社挖了过去,在那里做副总经理。听到消息之后,韩先云着实心动许久,想找合适的机会见面,没有特别的奢望,只是故人重逢,在金融界,自己也算个人物了,不再是她记忆中韩师傅的模样。想是想了,却迟迟没有行动。要找到联系电话,并非难事,一个大圈里的,有名有姓,自然打听得到。下意识,还是胆怯吧。她还记得自己吗?彼此还有话说吗?担心被冷遇,出现尴尬的场景,不如就远远地望一望,念一念,还留下某种遐想。没料到,她倒是主动找上门来。

  韩先云在椅子上坐定,寻思片刻,不再犹豫,终于拿出手机,拨通了号码。事情一旦付诸实施,比闷在肚子里折腾,简单得多。当田霞的嗓音在线路那端响起,时光顿时穿越,仿佛回到了当年,在印刷厂食堂的餐桌旁的场景,田霞的声音,几乎如那时一般温柔,甚至还多了热情亲密的口吻,“韩师傅啊,噢,现在大家称你韩先生啦。一别,多少个年头,好想你啊,也不找找我——”田霞开口便如此说,顿时打破了韩先云的忐忑与拘束。几分钟时间,他们已经聊得相当投缘,老朋友一般,完全没有二十多年间隔的障碍。大家都表达了急于重逢的心情。田霞说,此刻她正和客户午餐,结束以后,立刻开车过来,接上韩先生去喝咖啡。

  是午餐的时点,韩先云却没有吃点啥的胃口。隐隐地有些激动与憧憬。他走进盥洗室,仔细地收拾了一下,然后打开房间里的壁橱,取出为重要会谈准备的正装,把早上随手穿的夹克衫换掉。他坐回自己的大班椅,拿起茶杯,慢悠悠地喝着,等待着下午的聚会。


  一辆冷银色的大奔,停在大楼旋转门前的弯道上。田霞开门下来,朝着站立在大门边的韩先云挥手。春节过后不久,天气还有寒意,她一身淡绿的套装,外面披着米色的风衣;扬手呼唤的时刻,风衣的袖子滑落,露出白皙细长的手臂,非常引人瞩目的风景。韩先云疾步朝她走去,暗想,那年相遇,她刚刚毕业,比自己小三四岁,现在,韩先云是奔五的年纪,她呢,四十好几,女性成熟而富有魅力的岁月。

  坐进舒适的车厢,韩先云立刻感到内饰的不同一般,特别在何处呢?门前管交通的保安在催促开车,田霞顾不得寒暄,赶紧驾驶车子离开了门前的弯道。马达声轻微到可以忽略,这是大奔引以为豪的优质。车窗外,城市的噪杂,倒是一阵阵袭来。韩先云想清楚了车子内饰的特别。多数男性驾驶的大奔,喜欢庄重古典的风格,黑色是压阵的基础。这车是女性风情,却避免了女性化的感觉。淡驼色的真皮,胡桃木的贴板,应该是出厂的原配,让韩先云觉得特别的,就是彻底的干净,除了基本的内饰,没有任何附加,没有女性钟爱的小摆设小挂件,没有搁置手机或其他物品的摆件,没有散发香氛的水晶盒,没有清理灰尘的小刷子;除了车辆的基本装饰,一无所有,显示出女主人独立的品味,爽快,简洁,轻松,不拘小节。就是这个特别啦。

  田霞见韩先云沉思,悠悠地笑起来,“韩师傅,韩先生,久别重逢,不说话,想什么啊?”

  韩先云解嘲道:“第一次坐你的车,新鲜啊。”

  “是不是对我女司机的技术不放心?”田霞咯咯笑道,“我六年驾龄了,保证韩先生安全,没问题!”

  韩先云赶紧道:“觉得自己好福气呢!”

  这时,车辆已经上了延安高架路,朝着G50的方向飞奔。看得出,田霞的开车技术不错,车速快,驾驶得相当平稳。

  韩先云纳闷,喝咖啡,不在市区的热闹处?市中心有的是高档咖啡店啊,怎么往郊区去?他忍不住问:“我们去哪儿啊?”

  田霞又是咯咯一笑,竟然调皮地回答:“你一个大男人,还担心被我拐走?”

  韩先云不好意思再问,微微侧头,欣赏着田霞开车的风采。精干优雅的中年女子,脸部的修饰,似有似无,口红与双颊的粉底,都淡淡的,丝毫也不夸张,反而衬托出自然的美。田霞笑着问:“看啥?一脸疲惫的打工相?”

  韩先云服了她,正襟危坐地驾驶,还能用眼的余光看清了四周;韩先云赶紧撤回自己的目光,讪讪地道:“觉得你一点没变呢,与在厂子时一个样。”

  田霞嗔怪道:“骗人!早就老得不能看了!”

  这一番对话,唤醒了遥远的回忆,让车内的气氛温柔许多。

  大奔在青浦出口下了高速,几个拐弯,停在了一处绿地的停车场上。地面上,只有稀稀拉拉几辆车,显然是没有热火起来的郊外公园。田霞将车子熄火,稍稍开了点窗,愉快地说:“到了!我寻了个好地方吧!”

  韩先云朝两旁车窗瞧瞧,扭头还看了看后窗,这个地方,大约还在开发初期,远远瞧去,公园内,绿树成荫,游客则稀稀拉拉,也不像有商业服务的模样。他不解地问:“你不是说找个喝咖啡的地方吗?”

  田霞笑而不语,转身,从后座取来一只保温箱,徐徐打开,顿时,浓郁的咖啡香味,弥漫在大奔的空间。

  韩先云好奇地问:“就在车里喝咖啡?”

  田霞反问:“不好吗?我们的座位,比任何咖啡店都舒适,窗外,绝妙的自然风景。”她停顿几秒,柔声补充道:“再说,没有任何打搅,就我们两个说说话,妙不可言啊。”

  韩先云避开她热辣辣的目光,嗫嚅地说:“你的车,太干净了,咖啡汁滴落的话,可惜得很。”

  田霞朗声道:“放心,我有专门的擦拭布,脏不了。”她端着咖啡杯,侧过身子,毫不掩饰地仔细打量着韩先云,“刚才开车,你能仔细瞧,我吃亏了,现在让我好好欣赏一下老朋友!”上车之后,她脱去了米色的风衣,一身淡绿色的套装,勾勒出精致丰满的身材,让韩先云不敢细看。

  她说话如此直率,韩先云却未免尴尬起来,脸庞微微发烫,“我老了,两鬓都是白发。”

  “男人的白发,成熟的魅力啊!”她毫不犹豫地夸赞,“那时候,我真没看错,你是厂子里最有出息的。记得吗,临别,我劝你去读大学。”

  韩先云老老实实点头,“哪里会忘记——不过,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!”

  田霞举起咖啡杯,示意两人碰一下,“祝贺你,现在有如此成就,投资圈,谁人不知的韩先生!我也为自己超前的眼光自豪!”

  韩先云不晓得如何回答她的赞扬,他端坐着,面对车子的前窗,从玻璃大反光中,看到女子依然热情地望着自己。韩先云想,当初,青春朦胧,闪过一个缥缈的梦,谁也没法为了一个梦,停下为生活奔忙的脚步。田霞刚刚离开工厂的那些日子,好惨,韩先云数次从梦里惊醒。他这个年龄,又是做体力活的,本来没啥心事,倒头能睡。那会儿,他尝到了失眠的滋味。他害怕半夜醒来,心里一阵阵疼。这话,从来无处倾诉,这会儿,也没法说出口,他只能用连续喝咖啡,来掩饰内心的波澜。

  大奔狭小的空间里,顿时安静无比。窗外,传来远处的鸟鸣。田霞开了半扇窗,鸟鸣声清晰悦耳。春天的步伐正在逼近。

  田霞再次开口,打破了车内渐渐浓郁起来的暧昧。“韩先生,你在金融圈拼杀二十多年,多少人折戟沉沙,你平安稳步向前,名声如雷贯耳,真是为你高兴。”

  韩先云淡淡地答:“虚名,不足挂齿。也就是一份职业,吃饭的职业。”

  田霞说:“喜欢你的低调,赞赏你的大将风度。百舸争流,无往不胜者,必须具备沉稳的心态。”她说着,又一次开心地举起了咖啡杯,明亮的双眸看住韩先生,祝酒般示意,“你如此优秀,上天也佑护你啊!我知道,你要发大财了!”她说着,又是一笑,那笑,竟然带些深不可测的诡异。

  “发大财?”韩先云吃惊起来。今天,怎么回事,胡大嘴关注的事情,与眼前女子说的话,异曲同工,直接指向同一个目标。虽说同在金融圈,胡大嘴和田霞,分明是两股道上跑的车,互不搭界啊。韩先云下意识地回避,“我能有什么财运?”

  田霞不兜圈子,直接切入要害,“韩先生瞒别人,不要瞒我啊!X股即将重新上市,你手中藏了一大把股票。此股必然被疯炒,你不发财,还有谁发财?”

  田霞的双目,被车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射着,灼灼发光,让韩先云的心骤然收紧。他意识到,当年的女大学生突然出现,不单单为了叙旧,似乎有明确的目标。他有些失望,说不出失望的着落,只是单纯的失望。他喝尽了残存的咖啡,把咖啡杯放回原先的盒子,“谢谢你,这咖啡味道真好。”

  田霞笑道:“我自己调制的,属于我的配方,从咖啡豆到淡奶。”

  “你的生活,有滋有味。”韩先云在回避对方挑起的主题。

  田霞没有放弃,“你的生涯,远比我预料的精彩。除了崇拜,我想不出更合适的字眼!”她把保温盒扣紧,放回了后座,细心地问:“要不要来些小点心,我车上备着。”

  韩先云摇摇头,“不必了。你的车,比咖啡店完美得多。”

  田霞说:“韩先生喜欢的话,以后,我们经常开车兜兜。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,工作之外没啥事,儿子大了,经常一个人,没啥操心的。”

  韩先云隐约觉察到谈话的风险,田霞似乎暗示着什么,也就不敢接口,再去询问她的家事,只是淡淡地应对:“孩子长大了,自然轻松啊。”

  田霞并无继续扯家长里短的愿望,她切换到原来的频道:“韩先生目光深邃,竟然在几年前就看出X股的潜力,早早埋伏其中。现在市场预期急剧升温。依你的判断,这一波,可以炒到什么热度?”

  与胡大嘴相似的探询口吻。在旁人面前可以装傻,此刻被田霞盯住了问,韩先云只得回答:“理性的价格,五六元而已,若有人炒作,会产生泡沫,十多元了不起了。”

  田霞夸张地惊叫一声,“韩先生也太谨慎了!现在,好几位分析师,纷纷看好,最少的,看到二十元,口出狂言的,就没个顶,三十元五十元,都有人说。”

  果然,和胡大嘴一个腔调!韩先云在心底暗暗苦笑。他们性格、经历、外貌,截然不同,怎么在X股热炒的执着上,如此相似!金钱的诱惑,神奇的魔术指挥棒!韩先云脸色凝重地道:“疯炒,管理层会出手严查。”

  “韩先生向来本分,所以是常青树!”田霞竖起拇指夸道,“假如韩先生担心不必要的麻烦,我们公司愿意与你合作,签个对赌协议。X的股价,不超过二十元,我们负责补足,超过二十元的部分呢,我们与韩先生八比二分成。这样,韩先生安全,不用对炒作费心,获益也提前锁定。韩先生觉得如何?”

  田霞说的头头是道,显然不是临时发挥。话说得如此明白,韩先云顿悟,难怪不去咖啡店谈话,在郊野的车上说。安全啊,不担心有任何窃听的探头。韩先云严肃地道:“签这样的对赌协议,违法的。”

  田霞笑笑,“韩先生不必担心,我和你口头约定,用不着留下书面契约。”

  “你们公司可以这么操作?安全吗?”韩先云诧异。

  “我受到全权委托了,公司信任我,我信任韩先生,事情简单了!”田霞胸有成竹地回答。

  看样子,田霞的投资公司有过详细的论证,决定做这笔风险大获益也大的投机!韩先云迷惑地看着田霞,“股票是在我账户上,你们与我只有口头约定,假如X股炒高了,我不兑现分成承诺,你们怎么办?”

  田霞坦率地回答:“我们考虑到了这个风险。不过,你韩先生在金融圈的声誉,使我们绝对相信,你一诺千金;再说,韩师傅还会欺负我吗?你明白的,按惯例,这个对赌实现的话,我是直接经办,当然有大笔提成。”田霞笑吟吟地说着,温柔的右手,自然地搁到了韩先云的左臂上,刻意轻轻按了一下。

  行云流水的话语和动作,让韩先云无语,窘迫得不知如何应对。他愣了片刻,勉强地说:“这事太大了,你让我好好想想。”

  田霞嫣然一笑,善解人意地回答:“不着急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说着,她重新发动车子,“你先回去休息。慢慢考虑,想妥了,再联系我。”她温柔地说着,声音里,满含期待,又显示出能把控局面的信心。

  韩先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,他的小助手,也是刚回来的样子,脸蛋红扑扑的,像是喝过点小酒。“韩先生,”侄女规矩地称呼他,“您是去见田霞阿姨了吗?”

  “田霞阿姨?”韩先云脑袋嗡地膨胀起来,“你认识她?”

  姑娘发觉露馅,脸蛋越发地红了,“我——”

  韩先云生气地瞪眼,“怎么含含糊糊的?你老实说啊!”

  侄女儿见躲不过去,低垂着脑袋,怯懦地回答:“我和田霞阿姨的儿子,是大学同班,最近,他找我好几次,刚才午餐也是——”

  韩先云跌坐在自己的椅子里,突然有一种掉入陷阱的绝望感。不知不觉,自己成为多种力量的围猎对象。他原来还在奇怪,自己买入多少X股,是不为人知的秘密,田霞他们公司,怎么会舍得下大本钱,与自己对赌。现在看来,他们已经掌握了可靠的内线情报。韩先云愤愤地问:“我的股票情况,你也说出去了?”

  ……

(全文请阅《长江文艺》2025年第7期)


责任编辑:丁东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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