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,因我的视频号更新袁克文妾室薛丽清故事,有读者问,之前看你在《从前的优雅》里写了袁克文的故事,想知道那些太太们的各自结局。

袁克文(1890-1931)
好的,且当做售后服务,今天来梳理史料,重看这段风流往事。
袁克文主要的研究资料,除了小报报刊,还有目前已出版的袁克文日记,只有“丙寅、丁卯(1926、1927)年的两本,我当年先买了贵价的影印版,每天看得眼睛快要瞎了,才发现其实有整理本,但是也因为看的是影印本,所以格外仔细。
要看清这场“没有赢家”的风流戏码,我们需先认识舞台上的几位主角,我先来做个人物关系表,谨防大家后面看晕:
刘梅真
(刘姌)
袁克文的原配妻子,安徽贵池盐商之女。才情出众,能与袁克文诗词唱和。
苏眉云
(栖琼、琼姬、眉云、雅云)
袁克文最为宠爱的侍妾之一(1924年底/1925年初纳)。以“婉恭柔顺”著称,深得刘梅真认可。
唐志君
袁克文相处时间较长的侍妾(约1921年纳)。出身平湖水果贩家庭,但聪慧好学,成为在《晶报》发表小说的“女文学家”。
于佩文
袁克文1927年在上海迅速热烈追求并同居的新欢。她的出现直接导致了眉云被冷落和最终的下堂。她为袁克文生下一子。
小莺莺
袁克文在苏眉云之前的侍妾,导致唐志君被抛弃的关键人物。袁克文曾以“两头大”之礼迎娶,引发刘梅真强烈不满,是促使梅真支持纳眉云以取代她的关键人物。
袁世凯的儿媳妇中,安徽贵池人刘梅真的家室不算好,她的父亲刘尚文是盐商出身,只是有钱,当时人认为这门亲事结的比较着急,报纸上有人揣测说袁世凯缺钱,也有人说是因为当时慈禧太后看上了袁克文,打算给他指婚给自己家的亲戚,袁世凯为躲避才急匆匆给袁克文定亲。但刘梅真的才情很好,可以和袁克文咏对,两人的感情一直不错。
刘梅真
当然了,感情不错不等于不寻花问柳。
这么多小老婆,只有眉云一人得到了刘梅真的首肯。
刘景云先生在《袁寒云侍妾眉云的一生》里做了非常详细的考证,眉云姓苏,袁寒云为其赎身纳妾,时间在1924年年底到1925年年初。刘先生还考证出了一个我长期以来困惑的事件,原来袁寒云日记里的“琼姬”“栖琼”,就是“眉云”。
只要看照片就知道了,这个是栖琼。
袁寒云与袁苏栖琼
这个是眉云。
眉云二十又一岁造象
很明显看出是一个人。
苏先生还找到了周瘦鹃主编的《半月》杂志,1924年12月出版的第4卷第2期里有一篇袁寒云写的《闻鼙对酒谭》,这篇文章写的是纳妾栖琼的故事,编者周瘦鹃插入一句注释:“雅云字栖琼,小影见卷首铜图。”

“予十年来浪得薄幸名,先后从予者凡九人,其曾庙见而定为侧室者,惟昔之无尘与栖琼耳。……予之爱栖琼者,政以其不独神姿类无尘,而婉恭柔顺,亦相似也。”
——袁寒云,闻鼙对酒谭
袁寒云提到了眉云的一个特质——婉恭柔顺,这确实可能是他重视她的原因。
嫁给他之后,她的生活就是围绕着他。
吃饭陪着,看电影陪着,逛街陪着。
婆婆生病,眉云前往代为祈祷——
“琼姬为慈母疾祷于天后宫,占得上上”。
眉云获得原配梅真夫人的认可,大约也是因为她足够听话。要知道,眉云之前,袁寒云有一个叫小莺莺的妾,袁寒云当初求娶的时候,许诺说“两头大”,亲自手书龙凤帖为婚约,在北京饭店行正式结婚礼,但结婚之后,袁寒云对莺莺的父母,“称子婿,行拜跪”,这件事被梅真夫人知道,于是大为不快,后来袁寒云认识眉云,梅真夫人就从中撮合,为的就是可以彻底抛弃小莺莺。
眉云脱籍的钱都是梅真夫人所出的,花了三千块,梅真夫人变卖了首饰“粥其簪珥”,难怪眉云之后一直陪伴梅真夫人,某种意义上讲,她才是她的恩人。
袁寒云说梅真夫人“爱绝”眉云
眉云很容易让人想起从良了的董小宛,她的柔顺是真的,致力于做一个最遵守本分的小妾,但也因为如此,她很快就成了下一个小莺莺。
这份看似稳固的“恩宠”在1927年初春的上海,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冲击。
1927年正月二十三日,袁寒云抵达了上海。
二月初二,他在旅社邂逅一位“明睐皓颜,冰肌玉骨,相逢把手,俨若故人”的圣婉。
初三晚上姑娘就“过临”,初四去姑娘那里吃饭,初六给姑娘写对子,初七约姑娘去照相,初八“竟夕长谈”。
初九,他生了点小病,于是“怀眉云”,写了一阙《夜飞鹊》:“游思倦歇,指重弹,归与春期。”
哥们儿你是熬夜太累了吧!!
二月十六,村里又来新人——遇见了佩文。
袁于佩文女士(光艺摄)
追求几乎是一个流程,给姑娘写诗,拉姑娘照相,到了二月十八夜里,已经“乃留枕焉”。
册那,不得不夸一句——兵贵神速。
困过次日,早上下雨,袁寒云说“欢绪如潮”,得手了当然happy。
但是圣婉怎么办呢?没关系,袁寒云说“遣者遣,留者留,无如何也”。
好一个“无如何也”。
有了佩文就不想眉云了,三月初九才又给眉云写信,然后,他耍了一个花招,“嘱铸臣携至青岛付邮”——人明明在上海和佩文看马连良,但是骗家里大小老婆说已经去青岛了。
佩文图。我去查了下,这天上海天蟾舞台确实有马连良和王芸芳的《坐宫》
骗还在继续,三月十九日寄给眉云《拥衾》,“连天风雨咽,犹自拥寒衾”,册那,好意思说寒衾,被窝里明明有个暖烘烘的佳人好伐啦。
你们说眉云知道寒云的变心吗?我猜是有知觉的,直男再善于骗人,也瞒不过女人的第六感。心之远近,从很多细节都看得到端倪。1928年3月6日,《大报》上有林屋山人的《下堂》,注释说:“抱存弟筵上语余,姬人栖琼,下堂去矣。”这里的“抱存”指的是袁寒云,也就是说,袁寒云告诉自己,眉云下堂去了。

袁寒云先生之眉云夫人及其女孙近影
这里的下堂比较奇怪,有可能是眉云听说了于佩文的事情,和袁寒云分手,当时于佩文已经怀孕,眉云的处境确实非常尴尬。
又过一年,1929年2月8日,眉云去世。
去世前,她和袁寒云见了面。袁寒云在《北洋画报》上发表了《眉云疾甚病中强起视之》:“相违五十日,相见不能识。羸骨益支离,无言但凄咽。神爽念昔时,涕泪空此夕。吁嗟旦暮间,岁景何淹忽。”——这里的“五十日”,似乎是说他们在两个月之前也还见过面,这样看来,眉云的“下堂”,可能只是单方面的。
眉云去世之后,袁寒云大为哀恸,他先后写了《哭眉云》等哀悼诗,《晶报》上他的朋友们则给眉云拍了这样的彩虹屁:“眉云夫人,为寒云公子爱姬,本报曾屡载其事,且后公子虽纳佩文夫人,而亦爱好如初。公子生平纳姬,如苏台春、唐志君、小莺莺等,前后九人,皆陆续遣去,其始终不渝,能入家庙者,至今仅眉云夫人一人而已。”
一个美丽的女人,时刻以夫君为念,然而在嫁人两年之后就遭遇下堂的待遇,几个月后郁郁而终,但这些男人们兴高采烈地感慨着说她始终不渝(所以也许并没有正式离婚,只是接受被抛弃的命运),她得到的奖赏是——
能入家庙。
谁想入你袁家魂灵头的家庙啊!!
与眉云的柔弱顺从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早先另一位离开袁克文的女子——唐志君。她的故事,展现了另一种可能。
女记者唐志君女士(梅生摄)
这个水果贩子的女儿,并不是袁寒云的第一位小妾,也不是最后一位,但根据唐鲁孙的说法,确实和袁寒云相处年份最久的一位。
她是平湖人,袁寒云在1920年秋天开始给《晶报》写了平湖系列,有散文有诗歌,预计就是在那时候,他结识了唐志君。9月27日,在袁寒云的笔下,已经出现了“志君”——
他们邂逅于平湖的剧场,袁寒云一见“惊为天人”,立刻展开了追求,但当时唐志君已有未婚夫,是一个扬州人,最后老丈人拍板,让这个扬州人娶了唐志君的妹妹。这个扬州人叫唐采之,后面还会考。
1921年11月的时候,唐志君显然已经嫁给了袁寒云。因为袁寒云在《晶报》上提到唐志君的时候,用的是“室人”——
说她原来吃素,但是最近忽然觉得肉很香,吃了一次牛肉,然后头疼欲裂
水果贩子的女儿,应该是没有多少机会读书写字的,但根据《晶报》的报道,因为唐志君生的美丽,她的母亲觉得女儿将来一定会嫁的贵婿,所以就让女儿读书。这也许也不是妄言,因为唐志君之后,居然开始在《晶报》发表起小说来了。
她连载的《平湖轶事陶疯子》写得非常朴实,也很有趣味,看得出来是个善于观察细节的女人。有人说唐志君的文字袁寒云都改过,我觉得未必,因为和袁寒云分手之后,唐志君依旧在报上发表过散文和小说,风格和之前的基本一致。
1923年应该是他们感情最好的一年,这一年,他们一起过了“合祝花甲生日会”(这个游戏后来袁寒云和佩文也玩过一次),唐志君发表很多篇小说;而袁寒云则在《鴛鵡波痕》里说,因为室人唐志君是平湖人,所以他把平湖视作故乡。
而之前西泠拍卖时出现的袁寒云日记“西泠本”中,也第一次出现了癸亥年的内容,癸亥年即1923年,这一年,袁寒云的世界里只有“室人志君”。
“寒云日记 西泠本”中5次使用“室人”字样,应皆指唐志君
因为《陶疯子》写得很好,于是后面又接着连载了《续陶疯子》。不过,在连载中,曾经有一则小消息,作者袁唐志君声称前一篇文字中有一些不当词句,因为“在床上做的”,写的不清楚,排版人放错了字。这确实让人怀疑袁寒云是否参与了创作,因为他本人做一切事,都喜欢在床上。
是的,袁寒云喜欢躺着干一切他想干的事情,见客、谈话、写字、吃饭……唐鲁孙说和他一起躺着,用抽大烟的烟枪蒸鸡蛋羹;郑逸梅说他可以仰卧着悬空写书法,写得极好,唉,这一点,不得不承认,我和袁寒云是知己。
要是可以,谁想要起床啊。
1923年年底,袁寒云带着唐志君北上,梅真夫人对于唐志君的到来是怎样的态度呢?我们已经无从知晓,从后来几位继任者的情况来看,梅真应该不会难为唐志君。
唐志君在天津的生活并未持续太久。到1924年,袁克文的新宠“小莺莺”成为报纸焦点。 也就在此时,唐志君选择了离开天津,前往北平。
袁二公子新宠小莺莺艳影
《晶报》说她在裱褙胡同租了房子,随同来的还有那个本来是未婚夫但是后来成了妹夫的扬州人唐采之。唐志君说自己来北平的原因是想进学校深造文学,小报记者用春秋之法加了一句信息,说唐采之刚纳了小莺莺的女朋友为妾。
唐志君——小莺莺——苏眉云,这是袁寒云的纳妾先后顺序,也就是说,小莺莺是唐志君的情敌。而她的旧爱唐采之,如今娶了曾经情敌的闺蜜为妾——命运交错如线,她负了他,他也报复了她,终归是旧局重演。
唐志君和袁寒云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分手了,小报直接说,分手原因是“太子另眷了婊子”。
唐志君始终没有吭声。她当时的生活似乎颇为拮据,一度想要当演员,给演艺界的某某写信,那位某某则透露,唐志君说自己被抛弃,似君子绝交不出恶声。这样一看,唐志君人如其名,是有志气又温厚的姑娘。
1927年,唐志君重新回到了上海。《晶报》的主编张丹斧(丹翁)给唐志君写了一首诗,“海上重来海未干”一句,显然有沧海桑田之感,丹翁鼓励唐志君,再写出《陶疯子》这样的文字来。
《晶报》是唐志君的重要阵地,她后来重新开始写作仍在《晶报》,我还找到了她的笔迹——
到了1928年,唐志君居然又找到了自己的新职业——她要开始算命。
丹翁马上又写一首诗祝贺她成为算命家——
唐志君君好白相,相人谁及志君唐。
明星竟自星家见,夫婿曾经姓柳庄。
这里的“姓柳庄”用的是袁廷玉的典故,袁乃明朝著名算命师,号柳庄居士。这是一语双关了,这个典故用的蛮好。
这在当时虽然难解,但换到现在,不就是女占星家吗?说起来,我有一位复旦英文系学妹,是我们福桃编辑部的第一位员工,后来去英国读研,归来有高薪工作,现在却全职占星,生意兴隆,算的相当灵验,我觉得算命挺好。
有人对唐志君说,要是你以“袁皇帝之儿媳”登报广告,肯定会生意兴隆。唐志君并没有这样做,她虽然是水果摊贩的女儿,却远比那些名门之后懂得礼义廉耻,更何况,除了“袁寒云的小妾”这样的名头,她更愿意大家记住“女文学家唐志君”。
袁克文与唐志君(大雄先生存)
1931年3月22日,袁寒云因感染猩红热去世,享寿仅四十一年。袁克文去世相当突然,当时人都感惊讶,唐志君此时在上海,她跑去《晶报》报馆余大雄处询问,余和袁寒云关系密切,得知噩耗,唐志君失声痛哭。哪怕遭遇了那么多的背叛,她仍旧对他是怀着感情的。
袁寒云
袁寒云的葬礼盛大,出殡日是4月24日,葬礼中有北平韵乐社的丝竹音乐,其笙管箫笛的末端缀有珠络作为装饰。仪仗的最前面是徐世昌所赠匾额“世讲”二字,于右任有手书:“风流同子建,物化拟庄周。”
参加者除了袁寒云的家人、好友、青帮徒子徒孙外,还有不少青楼名妓也头扎白绳前来送葬,多达千人,所有送葬的来宾胸前都佩戴着袁寒云像徽章。
他最终埋在西沽江苏义园,眉云也葬于此。我在《北洋画报》第14卷第698期看到了眉云墓的照片,左侧附寒云写的对联:“旧恨新欢都来眼底,青衫红袖同是天涯。”——可以说,确实是袁寒云和他的女人们这辈子的写照。
于佩文后来在天津再嫁,她给袁寒云所生的孩子袁家楫归梅真夫人抚养。
梅真夫人不再出现,我甚至没有查到她的去世时间。寒云的妹妹袁静雪曾经说,二嫂对于二哥的纳妾,一开始闹的很厉害,后来袁世凯对儿媳妇说:“有作为的人才有三妻四妾,女人吃醋是不对的。”——这当然是活脱脱的pua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觉得她和眉云要是能过到一起,其实也挺好的。
袁刘梅真夫人书法
只剩下唐志君,她继续以小说家的面目出现,发表了不少小说,甚至写了一些抗日文字。1937年,唐志君还写了一篇关于一个弃妇的小说,在小说里,她这样感慨:爱情,永远是短暂的。
今天,我们常常说起袁克文,历史记住的也往往只有身为翩翩公子的袁克文,却忘了曾与他并肩、被他辜负或终于离开的那些女子。在那个混乱的年代,女性如同花瓶般被摆弄、欣赏、抛弃。但这些女人们,从未只是风流故事里的名字,她们同样真实而努力地活过,纵然被历史的叙述简化成了一段段情事。
我一直努力做的,是从她们的目光出发,重看那场名噪一时的风流戏——看得见袁克文的多情,也看得见女性在爱与束缚之间的抉择。
尘烟散尽,我们记得袁克文的多情,真希望你们也可以记住那些在爱与桎梏间挣扎的女子。梅真的坚守与隐没、眉云的柔顺与悲怆、唐志君的昂首与新生......她们未能在彼时彼地作主,却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与我们的记忆中重生——
以名字,不以男人的姓氏;以意志,不以他人的安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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