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喂,亲友诸君,我是日本反战同盟的小林。”一位穿着八路军制服的日本人,在离日军炮楼100米左右的地方喊话,要日军放下武器。短暂的喧嚣之后,这位日本人手里握着的铁皮喇叭里,传出悠扬的日本民歌歌声,躲在炮楼里的日军,慢慢跟着应和起来。战火对峙的紧张和恐怖,转瞬变成沉默与放松。谁能想到,这位日本人一年前还在穷凶极恶的日本军队里助纣为虐,一年后,他已成为坚定的反战同盟成员,不但帮助八路军向日军同胞做思想教育工作,后来还加入中国共产党,一生坚定反战,勇敢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真实面目。他,就是小林宽澄。
从日本和尚到侵华军人
1939年,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正激烈的时候,日本青年小林宽澄20岁。他已继承家族寺庙,并且通过了僧侣律师(日本佛教职务)考试。他向往像父亲那样,可以过上衣食无忧、潜心礼佛的生活,成为专职僧侣。忽然,一纸征兵令,打破了小林宽澄的梦想,他被兵员紧缺的日本政府征召入伍。
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,成为日本群众的基本宗教信仰。日本人认同世袭,为保证寺庙香火旺盛,住持方丈甚至部分僧人肉食妻带,也就是允许僧人吃肉娶妻。日本关东地区群马县的小林家族,拥有一座祖传下来的寺庙。1919年9月2日,小林宽澄出生。小林宽澄的父亲对他抱有无限希望,期待他继承家族事业,将寺庙继续经营下去。小林宽澄高中毕业后,开始准备继承家族产业,成为一名传扬佛法、诵经参禅的和尚。
这时,在中国开展“大东亚共荣事业”的日本“皇军”,正遭遇包括中国人民在内的世界人民全面反击,战事紧张、兵员紧缺。小林宽澄的大哥在前线负伤,被迫回家。按照规定,小林宽澄不得不应征入伍。
“孩子,去吧,为天皇而战!让我大和民族播散四海五湖!”病入膏肓的父亲,与无数日本国民一样,饱受军国主义教育,慷慨舍弃个人利益,再不坚持让儿子小林宽澄弘大家族寺庙,转而决定送子上战场。当年送大儿子上战场时说过的话,如今再一次响在小儿子耳边。日本国内到处贴着“明朗华北,敌影不见”的宣传画,宣传中国和平、美丽、没有敌人,诱惑日本青年到中国去。像无数被蒙蔽的普通日本家庭一样,小林家族积极响应政府号召,把国土扩展到海外,让“优秀的大和民族”统率、改变,甚至消灭其他“劣等民族”。将来“大日本国民”在广袤富裕的大陆土地上安居乐业,逐渐变成每个日本人心中美好的幻想。以武力征服其他民族的思维,已经把一部分日本民众的“壮志雄心”烘烤得炽烈起来。送兄弟、送儿子、送丈夫上战场,仿佛是去攫取至高无上的荣誉,而不是去战场上出生入死。
在“全民皆兵”的形势下,小林宽澄必须放弃依靠家族遗传下来的寺庙可以过上的富足生活,转而脱下袈裟,放下木鱼和佛经,穿上军装,领取被褥,自救包和刺刀,告别亲人,再也不闻晨钟暮鼓,与不少是流氓、没有文化,人品也不好,连警察也管不了的人,成为战友,一起去为他们“共同的理想”努力奋斗。
1940年1月10日,小林宽澄随华北派遣军第12军畈田部队,上了一列无窗的列车,然后在军港登船西进中国。从山东青岛上岸,转到淄博,再在山东潍坊益都新兵教育队,接受了6个月军事训练,随后被分配到日本第12方面军第14师团独立混成第5旅团第19步兵大队第2中队第3班,当了一名轻机枪手,驻扎在益都西边的辛店火车站北边30公里处,驻地水道集有一座炮楼。
小林宽澄以为投身“圣战”,走到一起就是战友加兄弟。不料,他还未为“圣战”出一分力的时候,却饱尝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殴打,原因竟然是自己的那副眼镜。“你以为你戴着眼镜就是知识分子?战场上可是讲究武力的!”班长一声令下,说着一样语言、都是竭诚为天皇效力的同胞一拥而上,将本来身体就不壮实的小林宽澄打倒在地。一顿拳脚之后,班长居然脱掉自己脚上的皮鞋,对着小林宽澄的脸颊左右开弓。
让小林宽澄吃惊的,不仅是班长用“皮鞋打耳光”这样的方式教训新兵,他们还用更加残忍的手段“训练”士兵。在训练场地,几乎都挖有深坑。日军军官命令把抓来的中国人跪在坑边,然后一刀砍下去,中国人的头颅掉进坑里,身躯任由士兵们“练刺刀”。这样的残忍,在中国的土地上随处可见。小林宽澄所在分遣队负责守卫炮楼。炮楼周围就是中国农民的村庄,不时有中国人从旁边的道路上经过。有一天,几个中国农民通过路口。这时,班长命令小林宽澄用刺刀去刺他们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小林宽澄的话还没出口,几个同伴已经扑上去,抓住其中一个中国男人,把他的破烂衣服撩上去,露出瘦弱战栗的身体。
“让你练胆!”咬牙切齿的几个字,让小林宽澄以为自己耳朵被班长的皮鞋打出了问题。但随即发生的事,让小林宽澄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忘记。班长见小林宽澄呆若木鸡,张嘴骂了起来,边骂边逼迫他“赶快将刺刀刺进中国人的身体”。小林宽澄机械地端起刺刀,却被惊恐万状的中国农民用手死死抓住,鲜血顺着中国人的身体,洒在他脚下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。班长咆哮着从小林宽澄手里夺过刺刀,一脚踢倒中国男人,眼也不眨,刺刀已经刺进他的胸膛。小林宽澄眼睁睁看着好端端的一个人,就这样无缘无故被自己的同胞杀死,惊得目瞪口呆。
是中国人的命贱,还是班长的性戾?也许,这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个案。父亲那样念经向佛的人,都在为大日本的“东亚共荣”欢呼鼓舞,不可能所有人都错了。小林宽澄这位从学校走进军营的日本青年,一颗稚嫩的心,浸泡在父辈调制好了的对未来生活充满着无上幻想的美酒里,此时忽然感觉到有一丝诡异和不安。从军前期盼的“东亚共荣”,变成眼下的极端残忍,小林宽澄感觉他的“理想”在现实中被摔得粉碎,开始在夜里做噩梦,时常幻想要是自己不幸落入中国人手里,肯定也会遭遇生不如死的折磨。
很快,令人恐惧的事落到小林宽澄头上。在进入中国,与中国军队的第一仗中,小林宽澄就被八路军俘虏。
被俘之后的敌对顽抗
从1941年开始,为压制山东军民的抗日斗争,日军加强军事扫荡,同时大力加强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方面的控制,实行“蚕食”政策。通过军事占领,然后修筑据点、碉堡、公路,封锁沟墙,再实行恐怖政策,建立伪政权。敌我“蚕食”和反“蚕食”,形成山东抗日战争的“拉锯战”。小林宽澄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,加入到与八路军的对抗中。
日军凭借其本身的运输能力,以炮楼、铁网与运输相结合,打造出了炮楼战术,当发现八路军的踪迹时,附近几个炮楼的日军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攻击,而当八路军偷袭某个炮楼的时候,周围炮楼的日军闻讯之后马上快速增援。带领小林宽澄守卫炮楼的桐林分遣队队长,如同当时在前线的其他日本军人一样,急切地想求取军功往上爬。他派出四下侦查的人员,忽然来报,说是离此不远的牟平县一处村庄,来了大约200名八路军。分队长喜出望外,希望剿灭这些八路军,立下大功,得到升迁。
6月18日,分遣队队长拉上自己的两个班,驱使手下豢养的伪军大队200余人,让小林宽澄肩扛大正11式(八路军称歪脖子)轻机枪,跟在伪军大队后面,从驻地赶过去。不知是情报有误,还是八路军提前得知消息已经撤退,不要说八路军,就连普通老百姓的影子,也没有见到。日伪军四下搜索无果,气急败坏的分队长,眼见天色已暗,只好命令大队人马,在海阳县北部午极镇一处村庄里驻扎下来。
第二天早晨,天还没亮,日伪军正准备吃饭,忽然,一阵枪声响起,日伪军吓得魂飞魄散。分遣队长抽出战刀,吩咐日伪军向枪声响起的地方冲过去。跑出村庄的分队长,发现村口的山岗上好像有人影晃动,哇哇叫着,认定那就是八路军。逼着冲在最前面的伪军朝山岗猛攻。日伪军还没有上到山岗,就嚎叫着倒退下来。分遣队长命令用威力大的机枪去消灭山岗上的八路军。于是,机枪手小林宽澄和弹药手白土利一只好扛着机枪冲在最前面。一阵猛烈的射击,正面不见人影,四周却围过来不少八路军。“快,冲上山岗,控制最高点,我们中了八路的埋伏!”分遣队长胆颤心惊,指挥着小林宽澄抢占制高点,自己带领着日军逃下山岗突围。
小林宽澄的主攻很快变成掩护,平时飞扬跋扈的小队长此时已不见踪影。肩扛机枪的小林宽澄和弹药手白土利一被扔在后面。眼看八路军已包围过来,白土利一哀求小林宽澄赶快用机枪杀了他。小林宽澄和白土利一都熟读《战阵训》,清楚记得里面写着“宁死不能当俘虏”,心里时时想着军营里盛传的“被八路俘虏生不如死”,牢记“为天皇而死无比光荣”。小林宽澄稍做犹豫,但还是将机枪对准战友,把子弹射进白土利一的身体。再也来不及仔细思考,小林宽澄迅速将头对着机枪,用自己的脚趾去开枪自杀。情急之下,白土利一和自己都没有被子弹打死,小林宽澄头部受伤,血流满面,心胆俱裂地看着八路军围拢过来。
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小林宽澄的耳朵里却传来八路军用日语喊的“缴枪不杀”“八路军优待俘虏”。八路军的刺刀没有刺进小林宽澄的身体,反倒是有人上前给他包扎伤口。小林宽澄手舞足蹈,大喊大叫,毫不犹豫地拒绝。八路军见小林宽澄情绪异常激动,找来一块门板,将他放在门板上。“要把我沉进河里,但怎么不再绑上块石头啊?”小林宽澄心里还在嘲笑八路军的“愚蠢”,想不到,八路军战士抬起门板,离开阵地。暂时安静了一阵的小林宽澄,心里又惊慌起来:“做了八路军的俘虏,那就要被他们折磨得够呛,最终才会被处死。唉,死前还要受辱,将来传回国内,多丢人啊。”想到这里,小林宽澄从门板上翻身下来,朝着河边跑去,他要跳河自杀。
自然,受伤不说,肚子还空着的小林宽澄,很快被八路军战士追了回来。“我们不杀放下枪的俘虏!”小林宽澄听八路军用日语朝他喊,其他的话就再也听不懂了。“哼,现在不杀我,只不过想从我身上弄到情报罢了。”小林宽澄虽然受伤,但思维很活跃,他的身体被八路军战士捆绑住,脑袋却转个不停:“我倒不会上你们的当!”他又悄悄弄开捆绑得并不结实的绳索,再次翻下门板,跳进河里。小林宽澄的自杀意愿极其强烈。不过,这次他的目的还是没有得逞,又被八路军战士从河里捞了上来。八路军抬着小林宽澄终于来到一处院子,他头上的伤口也被八路军军医包扎好。穿着灰色八路军制服的战士,端来饭食,示意小林宽澄“吃饭了”,但小林宽澄看也不看。“不吃饭,饿死也得保持皇军的颜面。”小林宽澄不再想立功受奖,只求“不给皇军丢脸”。
一阵阵食物香味扑进小林宽澄鼻孔,一天一夜没吃饭,肠胃早就如刀切斧砍般难受。小林宽澄想咬紧牙齿,但嘴唇却被磕出血来,双手也抑制不住抖动。恐惧还没有消失,饥饿感却迅速升腾起来。小林宽澄实在忍不住,偷眼看了一眼身旁的饭食,心中暗自对自己说:“这是八路瓦解自己的手段,千万不能上当。”但想不到,自己越是这样想,饥饿感越是强烈。像其他被俘之后,敌对顽抗的日军俘虏一样,小林宽澄非常恐惧八路军的对俘政策,却发现八路军对自己不打不骂,倒是自己实在熬不过饥饿的折磨。“我吃一点饭,稍微充下饥,这样,就不算损害皇军的颜面……”小林宽澄暗自对自己下命令。端起饭碗,一时忍不住,一碗饭全部狼吞虎咽到肚子里。饥饿感慢慢消失,羞耻感又冒了出来,小林宽澄想起自己刚才悄悄在心底发的誓言,羞愧得无地自容。
“其实、其实也没什么,”小林宽澄又开始自我安慰:“我吃饱了肚子,寻机侦察你们的情报,如果有机会,再杀了你们的领导……”忽然,小林宽澄想到“战时100小时不归队令”。日军对在前线作战人员规定,只要四天四夜不归队,则作为“阵亡”处理。假如超出这个规定时间,回去也必须剖腹自杀,以示对天皇忠诚。“剖腹自杀总比死在八路手里好,只要为天皇而死,小林家族就是荣耀的。”想到这里,小林宽澄刚才的难过渐渐消失。从此,他开始大碗吃饭,吃饱了就专心致志看八路军送给他的书,还主动跟八路军学说中国话、学写中国字。小林宽澄想方设法要和八路军顽抗到底,绝不心甘情愿做八路军的俘虏。
接受心灵的洗礼
共产党八路军对待俘虏的态度,与日军的宣传大相径庭,引起小林宽澄强烈的好奇心。他开始试图去接触了解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这支“奇怪”的军队。在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官兵以及根据地群众的感染下,小林宽澄经受了一场痛苦的心灵洗礼。
八路军询问小林宽澄关于日军的装备情况,小林宽澄总是信口雌黄:“机关枪的大大的有,大炮的也大大的有。”出乎小林宽澄意外,在八路军的队伍里,对他们这样桀骜不驯的俘虏不但不打不骂,而且给他们治病疗伤,生活水平还高过普通士兵,大米、面条,甚至有时还有鸡蛋、猪肉吃,简直把已经伤愈的日本俘虏当成了“客人”。让小林宽澄纳闷不已的是,一个扛着机枪扫射过对方的敌军俘虏,被俘之后又满嘴谎话的日本军人,竟然得到这样的尊重,但他仍然不动声色。小林宽澄心里还是想着学说中国话、学写中国字,做好准备,一有机会就逃跑,甚至趁机套取更多情报。
在跟随八路军行军转移途中,小林宽澄目睹许多中国村庄被日军烧毁,无数村民惨遭日军杀害,内心感到一丝惭愧不安。小林宽澄发现在八路军队伍里,官兵平等,丝毫不像日军那么讲究等级。在这里,官兵同吃同住,行军打仗齐心协力。八路军从不损害老百姓利益,时时刻刻都真心为老百姓着想;老百姓把八路军当成自己的亲人,尽心尽力帮助他们。八路军和老百姓相处,就像是鱼在水中游。而自己的同胞,跑到别国的土地上,打着“大东亚共荣”的幌子,干的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勾当,从来没有考虑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人,谁也没有权利对其他民族任意杀伐。那些自己同胞残杀中国人的场景,一幕幕不断出现在小林宽澄眼前。除了这些,日军对待自己的同胞,一样无情。他们害怕负伤掉队的同伴被俘,竟然举枪射杀。日军的残暴凶狠,足以让人心惊胆战。
转眼到了7月1日,这时离小林宽澄被俘已有10天时间。也许是获知小林宽澄还在八路军队伍里活着,也许是得知八路军在搞庆祝“七一”建党活动,日军趁夜晚赶来偷袭。小林宽澄在半夜里被急促的枪弹声惊醒,他发现和自己睡在一起的八路军战士竟然还没有醒,心里一热,自己时时想着暗算他们,但他们却对自己没有戒备!小林宽澄赶紧推醒八路军战士,一起向门外跑去。
小林宽澄开始怀疑日军部队的宣传,更是对日本国内欺骗国民的做法失望透顶。那些说中国人是恶人、中国士兵是恶魔的日本军阀,才是真正的恶魔。让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家破人亡,让保卫家园的中国士兵身残命丧,谁在为非作歹、谁在睁眼撒谎,自己眼见耳闻的事实,谁是谁非在心里慢慢明了。小林宽澄开始打消逃跑的念头。
在牟平县午极镇,八路军部队举行纪念“九·一八”事变10周年活动,小林宽澄被俘刚好3个月,他被邀请参加纪念活动。小林宽澄看着一幅幅自己国家的军人残杀中国人的图片,听着一个个被自己国家侵占土地时发生的悲惨故事,再结合自己这段时间的亲身经历,他猛然从震惊中觉醒,从泪流满面到怒火中烧。日本军人不撤出中国土地,中国人民就会继续遭受巨大苦难。小林宽澄与这些心怀坦荡的中国人在一起,开始心怀愧疚,他主动帮着八路军做事。慢慢地,小林宽澄觉得,早日将如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日本军人赶出中国领土,良心才会安定。小林宽澄彻底从国内军国主义颠倒黑白的宣传中清醒过来,他对自己过去的执迷不悟深感痛恨。
1941年底,小林宽澄被派去延安工农学校学习。在这里,他认识了小林清。小林清比他早两年入伍。他母亲拿着一条红布做的“武运长久”佩戴,去街上找人帮着缝制。在那个时代,普通日本人都认为,这样一人一针的“千人缝”,会给上战场的人带来好运。小林清佩戴着母亲和众多日本人祝福缝制的红色“武运长久”佩带,于1938年底来到中国。经过训练,小林清成为一名机枪手。第二年秋天,在胶东文登县,小林清在与八路军的战斗中被俘。几乎与小林宽澄一模一样,小林清最初拒绝向八路军投降。后来,小林清对八路军的友好,同样半信半疑。随着时间推移,小林清发现八路军的队伍纪律严明,作风优良,丝毫不像日军宣传的那样“残暴无情”“凶狠恶毒”。小林清终于放弃伺机逃跑的幻想,主动加入八路军,拿起枪与八路军一起抗击日军,成为“日本八路”。
在延安,小林宽澄见到了更多和小林清一样,从俘虏转变为反战人士的“日本八路”,他终于彻底明白,日军是在侵略中国土地,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残杀中国人民。日本军国主义分子,对日本人民撒着“大东亚共荣”的弥天大谎,是法西斯行径。通过学习,小林宽澄懂得只有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,世界法西斯才能被打倒,爱好和平的世界人民才能过上好日子。
小林宽澄下定决心,要沿着小林清、布谷等人走过的道路,加入八路军,走向新生活。他们一起创办了“反战同盟胶东支部”,小林宽澄被任命为秘书长和宣传部部长。这时,还不是党员的小林宽澄,竟然被任命为支部书记。受到这样的信任,小林宽澄积极主动地成立了反战联盟滨海支队,亲自担任支队长。
这群八路军曾经的敌人,如今成为八路军的战友,来自日本的侵略者,转变成抗日的人。小林宽澄正式成为八路军的一员,不仅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强大宣传起了作用,而且是他经过心灵的洗礼,人性共有的良知被完全唤醒。
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反战勇士
日军上层对小林宽澄等人的反战行为自然恨之入骨,悬赏捉拿像小林宽澄这样的“日军叛徒”。但在根据地人民的严密保护下,小林宽澄不但没有伤及毫毛,反而趁着隐蔽在山洞里的时候,翻译了《唯物史观》等著作。小林宽澄说:“从我被八路军俘虏的那天起,旧的我已不复存在,只有中国人民赋予新生的我。”获得新生的小林宽澄,不仅参加了八路军,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1942年,日军为了控制胶东半岛,从烟台、青岛、济南、威海等地抽调万余人兵力,再次对胶东抗日根据地进行春季大“扫荡”。在山东省新泰龙廷镇土门村往西的公路边,有日军的炮楼。小林宽澄被派到这里,负责在晚上的时候,用日语向炮楼里的日军喊话,白天就住在村里。
夜色降临,小林宽澄在龙廷区委书记杨守先陪同下,悄悄躲在距离炮楼只有几百米的大树后或者沟渠里,拿出洋铁皮做的喇叭,用日语向炮楼里的日军喊:“日军兄弟们,我是你们的兄弟小林宽澄。我原来在日本第12方面军第14师团独立混成第5旅团第19步兵大队的桐林支队担任机枪手……”
“小林,你这个叛徒!我杀了你!”小林宽澄的喊话被粗暴打断,日军炮楼里射出一串串子弹。枪炮声停歇下来,小林宽澄已经换到另外一个地方,对着炮楼继续喊:“炮楼里的兄弟,你说我是叛徒,我确实不再想为天皇卖命。这个时候天皇在国内享受荣华,你呢?你的父母、妻子、儿女们呢?这里是中国人的土地,我们却来中国人的土地上,杀死他们的父母妻儿,烧毁他们的房子庄稼。如果中国人也去日本,霸占我们的土地房屋、杀害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,我们作为儿子、丈夫、父亲,该怎么想?”
奇怪的是,这次炮楼里不再有子弹射出。寂静的夜里,只有小林宽澄带着哽咽的叙说。过了不久,动听的日本民歌《樱花》响起。有时候,小林宽澄还会唱:“回去吧,回去吧!回到你怀念的故乡;回去吧,回去吧!回到等待我们的妻子儿女身旁……”歌声里,夹杂着日本人的啜泣。这样的场景在土门村、在新泰县、在胶东半岛、在整个抗日前线,不断上演,此起彼伏。
小林宽澄对日军喊完话,照例给日军留下礼品。这些礼品是装着少量的香烟和糖果,以及反战宣传材料的宣传袋。日军分掉里面的香烟和糖果,将宣传材料藏起来,躲着偷看,据点队长不敢允许士兵公然阅读这些反战宣传材料。小林宽澄虽然没有通过喊话,让日军直接投降,但这个据点里的日军,减少了对周围的扫荡次数,对当地老百姓,也不再任意枪杀了。
整个抗战时期,日军被俘6200多名,像小林宽澄这样的“日本八路”达到1200多名。他们现身说法,有力地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丑恶嘴脸,让被蒙蔽的日军了解八路军的俘虏政策,惊醒了许多“为天皇而战”的日军迷梦。早在小林宽澄加入八路军之前,抗日前线不断有日军向八路军投诚。1941年3月20日,山西汾阳城8名日兵集体逃亡;7月,晋中地区先后发生数起投诚事件;27日,太谷日兵19人携枪逃出据点;9月15日,翼中平北日军据点一名日本翻译,携手枪两支投奔八路军,山东肥城县先后有3名日军投降。越来越多的日本士兵,开始觉醒。日本军官说:“八路军瓦解皇军最厉害的手段,是优待和释放俘虏。”其实,他们没有认识到,八路军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危害和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真相,才是这些日军俘虏迅速转变的主要原因。
前线军心动摇,让日军高层不寒而栗。日本宪兵分遣队不时出动,专门抓捕小林宽澄这样的日军“叛徒”。为保护小林宽澄的安全,八路军把小林宽澄化名张熙城,转移到沂水县,以广东籍人的身份,送到陈姓武工队长家里。八路军与当地老百姓,为保护小林宽澄可谓煞费苦心。他们在毫无遮挡的田野里,悄悄挖一个地窖,白天让小林宽澄躲在那里,晚上又让他出来对日军炮楼喊话。日本宪兵分遣队对神出鬼没的小林宽澄恼怒至极,开出高价悬赏,同时动员汉奸伪军到处打探消息。形势越来越紧张,小林宽澄又被转移到沂源县刘家洞堡垒户李义胜家。住了一段时间,李义胜发现有伪军窥探,便悄悄带着小林宽澄上山躲进山洞。小林宽澄在山洞里看书、翻译,李义胜悄悄给他送吃送喝。伪军带着日本宪兵分遣队,数次搜查无果,将李义胜抓去打得死去活来,但李义胜坚决否认藏匿“日本八路”。小林宽澄先后两次往返龙廷区,在区妇救会主任张慧民的安排下,住进徐秀亭家,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。
小林宽澄不但善于使用“精神手榴弹”,帮助八路军瓦解日军,还曾勇敢地走进日军部队,代表新四军与日军谈判。那是抗战胜利后,八路军去了东北,新四军来到山东,为让日军顺利向我军投降,对汉语理解到位的小林宽澄,带着新四军司令员陈毅和新四军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舒同的意见,独自一人去陇海铁路新安镇日军据点,向日军提出投降条件。当时,日军虽然宣布投降,但形势复杂,代表中国军队去和日军谈判的日本八路,有的就曾被杀害。守卫据点的日军士兵,听到小林宽澄开口说话,一下子从声音上辨别出这是曾向他们喊过话的“日本八路”,马上把他请进去。小林宽澄代表新四军与日军军官谈话,守护在日军据点外面的新四军都捏了一把汗,直到看见小林宽澄平安出来,大家才松了一口气。
舒同对小林宽澄的情况很是了解,对他甘冒牺牲的风险,去和日军谈判的勇气很是欣赏。在舒同和联络部部长刘贯一介绍下,1946年2月20日,小林宽澄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从此以后,小林宽澄更加积极地投入到追求真理的事业中。
投奔真理的和平战士
“我们谨向中国共产党、八路军、新四军致深厚的谢意……我们报答你们好意的方法,唯一的便是记取你们的教诲,加紧锻炼,力求进步。在前线则教育新来的日本兄弟,回日本后,则克服一切困难,为建设民主的日本而努力奋斗。这是当我们离别延安时,对你们的立誓。”这是反战同盟成员离别延安时,给毛泽东、朱德写的告别信。这封信发表在1945年9月2日的《解放日报》上。反战同盟成员始终牢记这一誓言,终生致力于中日友好,反对战争,维护和平。
抗战胜利后,为保障小林宽澄的安全,组织上要他暂时不回国,安排他去做协助日本战俘回国的工作。解放战争爆发后,小林宽澄去东北,继续从事反战工作。后来,小林宽澄再回到山东,化名“高云”,担任济南市人民政府外事办干部,专门负责管理日侨工作,协助处理日俘、日侨回国。1953年,组织上安排小林宽澄去与河北、山西交界的内蒙古丰镇市人民医院担任副院长,为回国做准备。这个时期,经人介绍,小林宽澄与在华日籍护士小泽品枝认识并结婚。1955年,新中国第一部宪法刚好颁布,小林宽澄的儿子出生,他给儿子取名宪明,小名友好。1955年12月15日,小林宽澄携妻带子,随第12批回国团200多人,从天津塘沽港,乘坐日本兴安丸号客船回到日本。半年以后,小林宽澄又有了女儿丰子。因为是在中国丰镇怀孕,为了纪念丰镇,他给女儿取名丰子。
在中国生活了整整15年的小林宽澄,对这片土地怀有无限深情。他对中国革命作出过贡献,中国政府给他发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安家费,但在东京购置一栋房子之后,也就所剩不多了。因为信仰唯物论,小林宽澄不可能再继承家族寺庙。为养家糊口,小林宽澄回到日本后的头等大事就是找工作。想不到回国后,小林宽澄在中国的真实身份很快被日本政府锁定。日本政府没有逮捕他,而是将他列入了监控名单。工作介绍所拒绝为他介绍工作,小林宽澄全家的生活很快就要陷入困境。这时,日中贸易协会找到小林宽澄,希望他参与日中友好翻译团的工作。第二年,一家航运公司邀请他加盟。当时的装卸很落后,轮船运货到中国港口后,常常等候好几天,有时长达半月才能卸货。航运公司正是看中小林宽澄的“中国背景”,寄望于他能帮助解决这个难题。小林宽澄果然不负众望。他去中国找老战友帮忙。很快,各地港务局接到通知,小林宽澄公司的船到码头后,可优先卸货。小林宽澄把这份工作一直干到他70多岁退休。
退休后,小林宽澄担任了日本八路军新四军老战士会会长。这个组织叫“椰子会”。“椰子”在日文读音中,是“八•四”的意思,代表了八路军和新四军。他在日本各地讲演自己在中国的反战经历,揭露日本侵华战争的真相。小林宽澄说:“中国的抗日战争,无论是从规模的宏伟,动员的广泛,革命的彻底,意义的深远,任何一个方面来看,都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战争之一。作为一个日本人,能够参加中国的抗日战争,我觉得我的人生有价值。”小林宽澄立志,要永远向军国主义的“炮楼”喊话。
像小林宽澄这样从“帝国军人”到“反战勇士”的日本八路,还有著名的反战同盟成员杉本一夫,也就是前田光繁。前田光繁回到日本,从未停止过中日友好活动,他被日本军国主义当局认为是最危险的赤化分子之一,因此找不到合适的工作,直到八十岁还在烧锅炉,生活十分窘迫。前田光繁多次来中国进行讲演,希望唤起大家对战争的反思,“为了不引起战争,国家间的交流是十分重要的,即使是民间的交流,也要站在对方的角度上考虑,相互理解和交流。”前田光繁与小林宽澄他们不是日本“叛徒”,而是追求真理的和平战士。正如日中口述历史文化研究会国际事务部秘书长田刚所说:“我们要让大家对那场战争,有一个更为理性的认识,不是宣泄仇恨,而是呼吁和平。”
2005年9月3日,小林宽澄应邀赴北京参加了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大会,受到胡锦涛总书记接见。2008年12月4日,90高龄的日本籍老八路军、新四军战友会会长小林宽澄在成都“建川博物馆”与馆长樊建川协商增建“日本老八路纪念馆”事宜后,飞回北京。他不顾旅途劳累,下午赶去与中日友好协会领导会面,汇报日本籍老八路的近况。晚上又接着赶到钓鱼台大酒店和中国国际交流协会的领导见面,协商延安日本工农学校旧址及纪念碑的修复。他要在有生之年,为宣扬世界和平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。
2015年,年过90高龄的小林宽澄,受邀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观礼,接受国家领导人亲自颁发的奖章。这是这位为国际共产主义无私奉献的战士应该获取的崇高荣誉。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阅兵式的小林宽澄说:“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——这是抗日战争中一支特殊的队伍。我的战友们曾与中国的战士们并肩作战,一起为和平作出了大贡献,我永远为这一段经历骄傲。”
2019年1月16日晚9时19分,小林宽澄在日本去世,享年99岁。
参考资料:
1.董炳月,《寻访“日本老八路”》,《读书》2016.4.15。
2.李东航,《日籍老八路重返山东寻亲》,《解放军报》2010.9.3。
3.徐静波,《来自日本的老八路》,《国际人才交流》2015.9.6。
4.屈畅,《最后一名日本籍八路老兵离世!曾获中国抗战纪念章》,北京青年报2019.1.18。
5.杨牧、常红,《小林宽澄:为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感动光荣》,人民网2015.9.1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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